1、缘起
不止一次,在餐厅吃饭,看见邻桌各自拿起手机玩。有时是情侣,有时是夫妻,还有次是一家三口。一顿饭吃下来,没有任何交流。上周和同事唱歌,进包间先上交手机,唱了不到一刻钟,就有人受不了。
也许对面那个人是你最亲近的人,可即便如此,你还是忍不住刷微信和朋友圈。最亲近的人习以为常了,就变得不太新鲜。而朋友圈,却时刻都能刷出新鲜事,每天的消息都不同前一天。人类从狩猎时代起,就逐渐形成对新鲜事保持警觉和好奇的串习。时至今日,当巴掌大的屏幕可以映出世界的种种新奇时,人类的注意力就被屏幕俘获了。
这带来一个严重后果:人正变得越来越孤独。虽然表面上,人和人之间的联络越来越容易,瓦解了孤独存在的理由。但事实恰恰相反。
2、孤独
要分析这个问题,得先研究一下孤独是什么。
孤独必定伴随着对现前境界的不满。但对现前境界不满却不全是孤独,比如欠别人一屁股债,照样寝食难安,却不是孤独。孤独一定是因向往与他人共处的生活而对现前境界不满。比如你正看书,如果沉浸在书中,哪怕看上十年,都不叫孤独。如果看了两句看不下去,觉得太冷清,就是孤独。如果你背包出门,看见好山好水,觉得一个人周游世界也蛮好,就不是孤独。如果你看见好山好水,心想要能和某人一起该多好,就是孤独。
假如一个孤儿生来就失去父母,一个人长大,在深山老林居住四十年,只要对外界没有向往,并不会孤独。因为他没尝过聚在一起的热闹。如果一个人自己生活得很好,就不会孤独;当他开始向往和别人共处,就会生起孤独。
用佛教的说法:过去法中,曾因有情聚集而生起乐受,并熏习识海的种子,当此法谢灭,因贪著此乐受而对相应种子生起忆念,从而使心无法系于现前所缘境,就是孤独。与孤独相应的心所法有失念、散乱、掉举等。不细说。
3、电子会客室
微信(新技术)改变了有情聚集的模式。有情,是佛教的概念,这里可以狭义地理解为人类。有情的聚集其实是识的聚集。微信带来的聚集,打破了过去有情聚集的时空障碍。
过去,除了面对面地聚,还可以通信。相隔千山万水,也可以鸿雁传书。所谓“见字如面”,但“如面”的程度很粗糙。
当有了视频会话,就真的“如面”了。通过微信,我们可以打破时间空间的隔阂,瞬时看到一个人的样子,听到他的声音。
但是,微信目前能提供的聚集只限于眼识、耳识。鼻、舌、身识还实现不了。所以,没办法通过微信亲对方,抚摸对方。
未来可能会出现电子会客室。这个概念是我设想的,就是通过材料技术和3D打印技术,实现鼻识、舌识、身识的聚集。
比如你在美国,你妈妈在中国。如果你想和她面聊,就两人分别在地球两端走进电子会客室,穿上特定的衣服(万一你穿的衣服材料电子会客室打印不出来,就影响逼真程度)。然后,根据你和妈妈的数据,两边的电子会客室分别打印出和你们外形一样的机器人复制品。你在这边说的每一句话,都会实时传导到那边的机器人身上,你的口型也会原封不动地复制过去。这并不需要人工智能的技术,因为你妈妈看到的你,完完全全是个复制品,动作就是你的实时拷贝。就像我们通过微信发个笑脸,同样型号的手机收到的笑脸看上去和你发出的一模一样。这样,你妈妈可以抚摸你,拥抱你,当她做出这种动作,你这边的“妈妈”也同样地做出抚摸你,拥抱你的举动。她脸上的每一根皱纹甚至她哭的时候留下的眼泪也能复制实现。她身上的味道,她的体温,都可以让你感觉到。
有了这样的电子会客室,开会就不用去公司了。当然,前提是那时候每人家里都有电子会客室,就像现在的手机一样流行。电子会客室的面积不用很大,它有类似跑步机皮带轮一样的地面,在它工作的时候,哪怕你朝一个方向跑了很远,都不会撞到墙壁,而是由皮带轮把你移回会客室中心附近,同时把你身体每一部分的位移数据传到云端,直到你发出特定信号让会客室停止工作。如果多人开会,只需将设定的会议室数据上传,并确定每个人进入会议室时所在的位置(每人进入的位置不能冲突),尔后,大家就可以分别在自己的电子会客室里开会了。你可以和每个与会人员握手,但实际上他们都是复制品,真正的与会人员会收到你的复制品的握手。
但是,有一个问题。就是更复杂的功能难以实现,比如聚餐。这样的电子会客室,在传递眼识、耳识方面,是逼真程度最高的。但在鼻、舌、身方面逼真程度越来越低。眼、耳、鼻、舌,身,之所以这样排序,原因之一是,眼和眼的所对境可以离很远,耳次之,鼻更次,而舌、身则需要物理接触才能实现。所以今天的技术实现视频、音频都没有问题,但实现嗅频、味频、触频就相对较难。嗅频的实现在技术上并不难,只需要电子设备上安装嗅觉发射器,对相应的信号发出模拟气味就可以了。只是今天的社会对这方面的需求还未提上日程。
我们在视频中看到的人,会因分辨率的不同而呈现出逼真度的不同。同样,电子会客室里的机器人,虽然摸上去手感也类似真人,但很难精确到每个毛孔散发出的汗滴都和真人一样。所以,这样的机器人复制品也是难以进食的。要想在电子会客室中实现多人聚餐,就得全世界的电子会客室都能根据不同的食材打印出相似的菜品。但要知道,世界上每两根土豆都不会完全一样啊。那么,如果一定要在电子会客室聚餐,就只能吃面包或者汉堡,这种最容易打印。而复制人的吃则是假吃,仅仅吞进肚里而已。这也是我一开始说进入电子会客室要穿特定衣服的原因。你穿一件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蝉衣,电子会客室就无法打印了。
电子会客室能做到拥抱、抚摸、亲吻脸颊,但如果进一步提要求,比如吃饭、舌吻,就太难了。因为看起来简简单单的舌吻,舌头运动以及唾液分泌所产生的数据量,可能要比加入这个功能之前所有数据的总和还要多。这就是“须弥纳芥子,芥子纳须弥”,一粒沙子中包含的数据可能像一座须弥山那么多,虽然一座须弥山上有无数这样的沙子。
4、所缘境
看起来,技术手段的发展会把孤独从这个世界上消灭。隔着大洋的两个人,都可以用这种方式,得到面对面的逼真感受。但是,技术手段永远不能触及孤独问题的核心。
孤独问题的核心,是所缘境。
只需考虑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就能明白这一点:为什么聚会往往无酒不欢?
同样两个人,坐一起聊,半天聊不出来什么。一人一瓶二锅头,喝上八两,话全出来了。二锅头在这里叫做缘。因为有酒,有些话才能出来。所谓“眼花耳热后,意气素霓生”。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环境因素,在有情的聚集中产生很重要的作用,这些作用通常被忽略了。
两个人坐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,看着蓝蓝的天,绿绿的草,感受煦日和风,他们的身体会生起愉悦的觉受,言语也因此变得温情款款,彼此都能察觉到对方的温柔。但这种温柔,并非全因对方有一颗温柔的心,也因在心旷神怡的所缘境下(包括自然景致,以及对方的温言软语),自身才呈现出温柔的一面。他们会谈论怎样牧马,怎样给马饮水,怎样打猎。谈论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遥远故事。
但在电子会客室里,万千所缘境的差别就无法实现。如果两人只是对着手机屏幕微信,牧马打猎的故事就无从想起,因为没有引发他们聊起世界的种种美好的外境。一对吵架的夫妻坐在自家沙发上,面对一幅挂了十年的壁画,这时候就没有什么能提醒他们想起对方曾经的好。
我刚读大学的时候,好朋友在高中复读,没有手机,只能写信。有时信件也会丢失。那几年,我们往来写了十多万字的书信。我每天都会打开楼下的邮箱。每次拿到信,都不胜欢喜。他在一封信里说,高中门口的公用电话长途一分钟三毛,他每天早上吃饭省一点,省下三块钱,就可以跟我聊十分钟了。
后来我们都有了手机,可以发短信,信就不写了。因为通过短信和电话,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对方怎么样。再后来,有了微信,有了朋友圈,连打电话的时候都不再问最近发生了什么,因为那些在彼此朋友圈已经看过了。
而早年写信时,说的也无非是今天朋友圈里的那些家常。只是当时的家常不是对所有的好友说的,而是只对一个人说。许多不便公开的心事,许多私下的小快乐,许多可能不会有第三个人感兴趣的话,都可以写在信笺里。
但信笺里最多的还是家常话,每天生活的一点一滴。正因为有这些铺垫,到了特定时机,那些肺腑中再也不会对第三个人说的话就顺带着写出来了。那么,之前的家常话,就是所缘境。两个再相熟的人,在刚重逢的时刻,也不会第一句就说出内心最深处的话。那些言语的吐露,需要契机。
所以,形式和内容并不是截然分离的。形式本身就是内容的一部分。顾贞观可以在八行书中用两阙词寄托对朋友的思念,但同样的情愫无法在互联网时代用微信来复制。因为他们的信笺是通过山山水水的跋涉才得到的寥寥数行字,背后蕴藏着许多艰辛。而今天,任凭怎样的烽火,也烧不出万金的家书,因为联络太容易了。
技术手段造成联络的便捷,也造成了人际关系的松散和扁平化。过去的时代,一个人一生只有几十个朋友,朋友间的关系很稳固。今天,一个人可以有上千个朋友,许多是点赞之交。过去没有人脉这个词,只有交情。今天很少谈交情,多谈的是人脉。
因此,在朋友圈可以看到的许多东西,看似把彼此的距离拉近了。但这种表面的拉近,却足以造成内心的疏远。如果你的朋友偷偷向你吐露他的心事,你常常也愿意吐露自己的心事作为回报。但如果他是在朋友圈公开,让许许多多人看得到,你就没那么愿意听了。因为纵然你知道,也不过是和他别的朋友一样。
我还记得好朋友许多年前写给我的信,说今天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,早上醒来很开心,在食堂吃了两个包子。纵然他周围的人都知道他们那里落了雪,他早上吃了两个包子,但这样的话通过信笺告诉我,意义就大不一样啊。那时候,我总是对着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信纸或者贺卡,心中生起无限暖意,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人就近在咫尺。
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。这种心绪唯在张九龄的时代才有。今时今日,我们想念一个隔山隔海的人时,断然不会再望着明月,倚在高楼。我们会对着手机,按下一行字,点击,发送。
真正的孤独,永远不是来自万水千山的阻隔,而是来自心与万物的滞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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